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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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甘砂舉目四顧。有推著嬰兒車的年輕母親排隊時分神哄哭鬧的小孩,收銀臺前不會用移動支付的花甲老人從零錢袋裏摳鋼镚,穿藍色馬甲的超市員工收集丟棄在出口的手推車,一切都像普通清晨該有的樣子。

她側頭問游征:“發現有人盯著嗎?”

不假思索,“有。”

甘砂警覺,“誰?”

“我。”

“……”

甘砂又拿手肘撞他肋骨,游征機警後退一步,避開偷襲。

游征無聲笑著看了一圈,低聲說:“你說你不是自找麻煩嗎,現在警方的人在找我,金店老板——是你說的餘瑛吧——說不定也——”他被甘砂拖著快步往外走,“我這目標挺明顯的,你一個人帶著我估計夠嗆,指不定剛想歇口氣對方又跟上了,像現在——”

甘砂終於明白他昨晚為什麽建議打開手銬,原來還沒放棄逃跑的希望。

甘砂剛好視線與他耳垂平行,幾乎貼著他的耳朵低語,“你覺得昨天一戰,還會有人認為我們不是一夥的嗎?還有,沒看昨晚新聞嗎,三天過去警方連嫌疑人也沒鎖定,除非你自首,否則誰知道是你。”

游征把銬著的手擡了擡,“這是同夥人的待遇嗎?”

甘砂無波無瀾,說:“或者,等拿到錢了,我把你供出去。”

游征說:“行啊,我等著,你哄得我願意跪著捧錢給你,我就去替你蹲牢,保證不供出你名字。”

從出口繞至入口,置物櫃靠墻而立,對面不銹鋼欄桿攔出購物車的停放地,購物車被零零散散拉出,盡頭是員工通道的防火門。

甘砂吩咐:“我拿東西,你放風。”

她與游征說的話倒是都很有同夥意識,只不過游征成了手下,收到的每一句都是命令。

游征說:“我不行,我行就不會被你鉆空子了。”

嘴硬著,卻是轉身與甘砂背對背。

她的櫃子靠裏,倒數第二個,最裏邊一個有人正在存東西,高處打開的櫃門擋住臉。

游征側頭說:“我能有個小小要求嗎?”

甘砂比照手機摁下最後一個數字,櫃門應聲而開,她利索把一個裝鞋紙袋取出,來不及檢視,擡起一腿條墊著手提箱,打開一條縫塞進去。

游征沒等到回答,依然自顧自說:“我們能把這破爛東西換成雙肩包嗎,我每次還得分條胳膊出來抱著,礙手礙腳的。”

甘砂扣上箱子,覺得在理,但仍習慣性以威脅掩飾情緒,說:“你有錢嗎?你還欠我錢呢。”

“……”游征回到原位,一把搶過箱子,瞪她一眼,“走了!”

也是在甘砂的左邊,角度正好看清另一個存包人那張臉。

俗話說相由心生,一個人所受的歷練雕刻出她的臉,那個女人的氣場十分特別。留著埃及艷後一樣的發型,膚色古銅,臉部線條硬實,讓她看起來像金剛芭比。同樣是練過的身板,甘砂的健美恰到好處,那位的肌肉感已經讓普通男人自嘆弗如。

金剛芭比一步步朝他們走來。

“走!”這回游征抓住甘砂的手,示意撤退方向。

然而前有埋伏,後有追兵,前面五六個便裝男人堵了上來,看上去手無寸鐵,但來勢洶洶,認不出是否昨天那派。那些人逼近一步,游征才曉得看走眼。站最後那個男孩子——面相上的確稚氣未脫,估摸也就二十左右,小小年紀出來混的並不少見——肩膀上支棱出一段黑布包纏的棍狀東西,他背後斜挎著什麽東西。

“這裏監控多,我並不想跟兩位動手把事情鬧大。既然好不容易碰上了,麻煩兩位跟我一塊回去喝個茶好了。”

甘砂背後傳來金剛芭比故意壓低的聲音,聽起來文縐縐的,整句話裏卻無半分尊重之意。

前後走不通,甘砂和游征被逼著只得往欄桿上靠,後腰抵上冰涼堅硬的不銹鋼。

甘砂側頭與游征低聲商議,像兩只用觸角交流的螞蟻。

甘砂問:“能搞定嗎?”

游征答:“撤吧!”

游征趁她還沒回過神——當然得這時候出手,不然甘砂又爭著她來主導,拖延壞大事——游征忽然把箱子塞回她手裏,矮身將甘砂攔腰扛上肩頭,扔進停靠欄桿另一側的購物車裏。不敢稍有停頓,游征扒著購物車翻過去,兩腳踩欄桿往外蹬,把甘砂和自己送了出去。

甘砂被他淩空一撂,手提箱砸到胸口,後頸和屁股磕得生疼,好歹突圍成功,沒有罵罵咧咧。游征像個蓋子似的蓋著購物車。

金剛芭比楞了一下,早猜到兩人“手拉手”黏在一起必有蹊蹺,行動必然不便,沒想到竟然能不出差錯地配合,翻欄而逃。

她下巴一擡,不用只言片語,淩厲眼神已替她發號施令:追!

那五六個小兵麻溜追來。

游征也沒指望購物車能起飛毯的功效,他跳下推著購物車掉了個頭,不待吩咐,甘砂會意地跟隨翻出來,回腳踢去,那五六人如保齡球瓶似的四散開來。

游征握著甘砂的手,兩級臺階作一步邁上扶手梯,到達一樓時慣性險些把他們絆倒。

剛才站最後那男孩理所當然跑到最前面來。

“借過借過,阿彌陀佛。

“縮裏縮裏,大吉大利。”

扶手梯上的路人繼甘砂和游征之後,像狂風刮過的水稻,被又扒得東倒西歪。

甘砂和游征在摩托前剎車,默契前後上車,夾著手提箱轟油門離開,趕在前一輛轎車閘門沒關前飛了出去。

剛才跑第一那男孩白跑了那麽快,獵物已經駕車逃竄,他還得等同夥過來騎車。

“人呢?”後面跟上來的同夥吼道。

男孩指著閘口方向,露出莫名怯意。

“咋不追緊點?!楞著幹嗎,上車啊!”

甘砂和游征夾心餅似的一路疾馳,往西方向,高樓漸少,再往前就出城了。交通雖沒有市區擁堵,到底還是工作日,紅燈賽勁兒此起彼伏亮起,甘砂都是踩點而逃。

只是還沒歇口氣,背後便傳來更囂張的油門轟鳴。

游征回看,一輛摩托車緊咬在他們後面。剛想讓甘砂安心,敵人只有一個。但仿佛只是眨眼的一瞬,大鵬展翅,兩邊各跑出兩輛,列成箭頭形狀,瞄準他們的屁股射來。

以為他們會駕駛普通汽車,或者體積上碾壓型的卡車,沒想到摸清了他們套路,打算跟著抄小路。

兩旁漸漸變成的稻田和鄉舍,簇擁國道的速生樹。掩護甚小,難以擺脫掉煩人的尾巴。

後邊車隊再變隊形,似魔鬼收攏爪子,左右後夾攻。

“還能不能快點?!”游征隔著頭盔朝甘砂吼,大部分聲音被風聲和機車聲吞噬,留下殘缺模糊的碎片。

甘砂無暇回應,這個速度單手握把已是吃力,手臂發麻,速度再高點估計會被掀翻。

隔了一會,眼看快支撐不住,她只能冒險一試,“你手給我。”

“啊?!”

噪音裏交流變成了青筋暴突的大吼。

“手伸過來,握車頭!”

游征胳膊比甘砂的是長那麽少許,但兩人間還夾著礙事的手提箱。

甘砂催促,“快點啊!”

游征只得把手提箱拉到腰側,兩人連接的手一塊夾著,疾風裏搖搖欲墜。

“我他媽就說要換個包!”

甘砂喝道:“快點!再磨嘰皮都給你換一層新的!”

游征邊罵邊貼上甘砂後背,腦袋擱在她肩膀上看方向,左手替她握上車把。

力量被分擔一半,甘砂暗暗松了一口氣。

加速駛了一段,游征邀功:“我配合得還不錯吧?”

兩顆巨大的腦袋貼在一起,游征的話如在耳邊炸開。

甘砂無聲扯扯嘴角,想說尾巴搖得太早。

右邊的摩托車也同時加速,越來越快,眼看幾乎和他們平行。摩托車上載著兩人,後面一個正是斜背長棍的那個男孩。只見他夾穩了摩托車,小心翼翼從背上取下長棍,擼下包外面的黑布,一管魚槍完整顯露出來,看形狀還是自制的。

甘砂腦袋靠右,先瞥見了這一幕,暗罵不妙。

那個男孩兩手托起魚槍,瞄準了他們。

“右邊!”甘砂剛喊出口就後悔了,游征分神探頭去瞄了眼,離開視線的車把手不自覺偏離原來方向。

甘砂趕緊制止他,大聲道:“方向!看方向!”

如果她的左手自由,她一定伸手打掉他的,自己來。

“都成靶子了你還方向!”

游征正調整手提箱的位置,想再次將它當盾牌使。移動的時候在甘砂的腰上蹭來蹭去,像撓癢癢,甘砂想笑又想怒,禁不住扭動身子,手提箱失控又危險地滑動,幾欲掉落。

“別動啊姑奶奶!”游征胳膊夾穩了手提箱,“再動咱就成串燒魷魚——”

“嗖”的一聲,一支尖利的長鏢破空而來,直直紮進手提箱正中央,和游征的胳膊留下危險又遺憾的幾公分。

那邊中鏢開始收緊漁線,堅韌的魚線拽出鏢頭的倒鉤,死死咬住了手提箱。

車手比執槍的男孩還要興奮,嗚呼一聲,車頭右轉,拉開與他們的橫向距離。

游征松手也不是,死命護著也不是,眼看手提箱就要脫手——

前方傳來“嘟嘟”的厚重長鳴,一輛集裝箱車正大聲宣布要左拐進他們這條道。

糟糕!

集裝箱車已經斜插進來,旁邊的摩托車已經拉開橫向距離,估計可以擦著車尾繼續前行,後邊的可以減速避開。只有甘砂的最危險,減速已然不夠距離,勢必要連人帶車砸凹集裝箱;再往右開也避不開車尾。

危急關頭,游征收起一身的吊兒郎當,沒再亂吼亂叫。他松開手提箱,讓對方拽飛過去,在地上拖行。腦袋重新擱回甘砂左肩頭,比剛才更貼近她,把兩人的距離收攏到最小。

游征提示:“後輪。”

甘砂輕輕撞了一下他的頭盔,代替那聲聽不見的“嗯”。

甘砂和游征握緊車把,默契而謹慎地轉向,讓摩托切著集裝箱車拐彎的弧線駛過去。

想僥幸避過是不可能的,快到集裝箱車尾部時,斜切已經不可逆轉地變成了斜插。眼快就要被吃進車尾,甘砂和游征合力一齊身體重心往右倒,摩托磨著地面靠慣性往車底鉆,車架擦出四濺火花,輪子先撞上大車的最後一排輪子,激響之下,甘砂和游征連車帶人像個屁一樣被大車從尾部噴出,射撞在路邊防護石欄上。

車輪還在徒然轉動,車架已經嚴重變形,整輛車離報廢還差主人的一個點頭接受。頭盔完好,眩暈過後,甘砂和游征都掙紮著推車爬起,只不過前者動作相較吃力,剛才大部分作用力都打在她的身上。後面是游征攙扶她起來的,沒具體查看傷勢,只見甘砂右膝蓋褲子已磨破,血流不止。

剛才那群人駛過去後又調頭回來,不知是發現手提箱內容與預想不符,還是想連人帶箱一起逮住。

“快走。”游征拉著她,開頭和敵方還能旗鼓相當,現在連小米加步-槍也毀於一旦,束手就擒不是兩人的性格,能跑一步就絕不坐以待斃。

防護欄外是一片荊棘陡坡,通向不知道那條山谷。如果選擇平坦大道,無論向前還是往後,被追上不過是一兩分鐘的功夫。

甘砂和游征對視一眼,無需言語交流,彼此眼神默認了對方選擇。兩人脫開頭盔扔掉,拉緊手——其實主要是甘砂得向游征借力,她的膝蓋碎裂般疼痛無比,險些直不起來——跨過防護欄,扒開荊棘灌木鉆了進去。

樹葉和枝條交打出一路沙沙聲響,待摩托車大軍趕回時,原地只留下一具鈴木摩托跑車的屍體。

“追嗎?”同夥人問金剛芭比。

金剛芭比黝黑肌膚沁出薄汗,在陽光下出現鏡面效果,像一塊正在融化的巧克力。

“到下邊鎮上等著。”

荊棘、碎石、蚊蟲,酷暑難耐,汗水沁入早已麻木的傷口,也不過撓癢癢而已。好在荊棘叢隨著陡坡結束,甘砂和游征臉上不過多幾道劃傷,比起車禍摔傷只是毛毛雨。泥塵碰到汗水留下汙穢的印子,兩人像衣衫襤褸的乞丐。

陡坡下是一條東西走向的羊腸小徑,車噪聲明顯衰落,擡頭看不清馬路,剛才地方離他們已有一段垂直距離。

依舊選擇西行。不敢稍作停留,他們默默繼續走。

大概中午時分,翻過一座山坳,青山疊翠間,半山腰飛出一角屬於廟宇的琉璃瓦。再往遠處看,屋舍錯落,炊煙偶見,延伸至視野盡頭,大概是個小鎮的規模。

“先去那裏。”游征指了廟宇方向,踏著逐漸平坦的山路引甘砂過去,想必她為身體所累,一路上鮮有話語。游征瞥了一眼她的膝蓋,沒說什麽。

廟宇砌在一顆桃樹邊,獨一間,看得出上了年紀,墻上朱漆已經剝落,斑斑駁駁。但香火意外的旺盛,桌布顏色鮮紅,堆放水果也只是起了皺皮,還沒腐爛。看樣子可能借了高考的東風,盡享一番。

“坐下休息一會。”

游征示意門前石階,甘砂頭昏眼花,也不知是失血還是暑熱占了上風,兩手撐著石板不讓自己倒下。

然而手剛著地,甘砂只覺左腳踝內側一陣痛癢,游征忽然伏過身,掀起她褲腳,拔出那支手-槍。

黑洞洞的槍口對準甘砂——就在她以為一路攙扶過來,至少這一刻他們還是同盟的時候——游征笑起來,笑容很用力,笑紋流暢,有猙獰,也有嘗到自由的甜蜜。

甘砂呼吸紊亂,從槍口,擡眼對上他的視線。

游征扯了扯嘴角,說:“你說得沒錯,子彈就像安眠藥一樣,不能濫用,但必要的時候,一定要用到點上。”

甘砂盯著他的左手,盡量冷靜,“你開過槍嗎?——你用左手開過槍嗎?”

“我第一次開槍的時候,你還是個‘爸爸’都喊不清的黃毛丫頭呢——”

不等甘砂再游說,手起,槍響。

錚的一聲——

手銬斷了。

子彈射入廟宇前的泥地,驚起一片林間鳥。

游征從地上蹦起來,居高臨下瞅著甘砂,把沒子彈的手-槍丟回甘砂懷裏。

“永別了,大美妞!‘現在誰是誰爸爸’?!”

游征笑著做了個再見的手勢,在甘砂詫異而憤怒的目光裏轉身消失在下山的小徑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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